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第二部 米克马克族古葬场 36

热门小说推荐

耶稣来到伯大尼时,发现拉撒路已经躺在坟墓里四天了。马大听说耶稣到来的消息,便急着赶去见他。

“主啊!”马大说,“如果你早点来的话,我的兄弟就不会死了。但现在你已经来到这儿了,而且我知道不论你对上帝做任何要求,上帝都会应许你的。”

耶稣回答她:“你的兄弟会再活过来的。”

——《约翰福音》(改写)

“嗨!唷!我们走!”

——雷蒙斯乐队

认为“人类大脑所能经验的恐怖只能达到某种限度”这种想法大概是错的。相反的,黑暗越深、恐怖越甚,两者之间呈正比关系——尽管很少有人承认,但人类经验在许多方面都支持这个观念。做噩梦做得厉害时,恐怖会产生恐怖,偶发的邪恶则会引起蓄意的邪恶,到最后,黑暗会吞噬一切。但最令人闻之丧胆的问题则是:人类究竟能够承受多少恐怖而还能继续保持清醒和正常?到了某个程度时,恐怖就会开始变得滑稽,而到了那个程度,头脑要么还能保持清醒,要么就是心智崩溃。到了那个程度时,一个人的幽默感便开始接管一切。

刘易斯·克里德如果在他儿子葬礼完毕后能理智一点,很可能也会有这些想法。凯奇·克里德的葬礼在五月十七日举行,不过,当时就算刘易斯还有任何理性——或打算理性思考——也都在殡葬公司终止了。何况刘易斯还跟他岳父在殡葬公司打了一架,引发了更糟糕的后果——粉碎了雷切尔残存的最后一丝微弱自制力。雷切尔被拥出布鲁金—史密斯殡葬公司东侧灵堂时,不停狂呼乱叫,多亏哈杜用药物让她在休息室中镇静下来。

雷切尔本来不会经历这可怕的最后一幕。假如刘易斯跟古德曼先生是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半,而不是下午两点到三点半间动手打架的话,雷切尔就不会亲眼目睹。因为上午雷切尔根本没去殡葬公司,贾德森和斯蒂夫陪她坐在家里。刘易斯完全不知道如果这头四十八小时没有贾德森与斯蒂夫陪伴,雷切尔要怎么挨过去。

斯蒂夫能迅速赶来,实在是帮了刘易斯一个大忙,因为他自己暂时无法对任何事情下决定,连为妻子注射一针镇静剂以稍减她的无边悲痛这件小事都做不到。刘易斯甚至没注意到雷切尔打算披着做家务时的衣服去殡葬公司,她的头发没有梳洗,乱糟糟地缠在一起,她脸色惨白,皮肉下垂,眼眶凹陷,眼睛看起来像是嵌在一具活骷髅上。她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口中一面嚼着未涂奶油的吐司,一面讲着语意前后不相连的话。就像她会突然说:“刘易斯,关于你想买的旅行拖车——”但刘易斯上次聊起这个话题已经是一九八一年(三年前)的事了。

刘易斯只是点点头,继续吃他的早餐。今天早上他用牛奶泡了碗可可熊,这是凯奇喜欢的麦片,虽然不好吃,但刘易斯就是想吃。他穿了套笔挺的西装——是铁灰色的,因为他没有黑色西服。他淋浴过,刮了胡子,梳好了头发。他的样子看来不错,但其实他已完全失魂落魄。

埃莉穿着蓝色长裤和黄衬衫。她带着一张照片上餐桌,那是张雷切尔用拍立得拍出然后放大的相片,相机是刘易斯和孩子去年送雷切尔的生日礼物。照片上的凯奇从一件席尔斯百货公司的雪衣里露出一张笑脸,坐在由埃莉拖着的雪橇上。雷切尔刚巧拍到埃莉回头对着凯奇笑、凯奇也向埃莉笑的镜头。

埃莉把照片摆在面前,什么话都没说。

刘易斯无法看清妻子或女儿,他埋着头吃早餐,脑子里一再重演那幕不幸的意外事件,只是他脑中的影片呈现的结局与现实不同。在脑中的影片里,刘易斯的动作比较快,而结局只是:他们喊着凯奇,但凯奇不肯停下来,最后屁股挨了一顿打,如此而已。

斯蒂夫看到雷切尔和埃莉的情况后,决定上午先不让雷切尔去殡葬公司参加瞻仰遗容的仪式(但刘易斯认为用“瞻仰遗容”名不副实,因为棺材是盖起来的。假如真打开的话,大家一定会吓得尖叫着跑出灵堂)。斯蒂夫同时也不许埃莉过去。雷切尔提出抗议,埃莉则捧着凯奇的照片静坐不语。

斯蒂夫为雷切尔注射了一针她急需的镇静剂,又给埃莉一汤匙透明液体。埃莉平常一要吃药就不停抱怨,此刻她却一声不响,也不摆脸色就直接喝了下去。到了上午十点,埃莉便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但手中仍握着凯奇的照片),雷切尔则坐在电视机前看“幸运轮”益智节目。她回答斯蒂夫的问话时反应迟缓,她的神志已经处于麻醉状态,原本脸上几近疯狂的表情也已消失。

当然,贾德森对这一切都做了妥善安排。他从容不迫,就像三个月前办他太太丧事时一样。刘易斯出门去殡葬公司前,斯蒂夫把刘易斯拉到一旁告诉他:“如果雷切尔应付得了,我让她下午再过去。”

“好吧。”

“这一针的药效那时候也该结束了。你朋友克兰德尔先生说下午会过来陪埃莉——”

“好吧。”

“——跟她玩大富翁之类的——”

“嗯。”

“不过——”

“好吧。”

斯蒂夫不说了。他们站在车库里,这里是啾吉的地盘,是它处置死鸟死老鼠的地方。车库外,五月的阳光灿烂,一只知更鸟从车道上空飞过,好像要去什么地方办事似的。也许那只鸟真有要事要办也说不定。

“刘易斯。”斯蒂夫说,“你得坚强点。”

刘易斯用探询的眼神客气地望着斯蒂夫,他根本没听进斯蒂夫说了什么——他还一直在想,如果他的动作快一点,也许就能救下儿子的性命。

“我想你大概没注意到,埃莉一句话也不说,雷切尔受的刺激太深,时间观念已经整个乱掉了。”斯蒂夫说。

“是呀!”刘易斯说,现在他的语气有力了些,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斯蒂夫一手搭在刘易斯的肩头对他说:“刘易斯,她们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你。说不定也比将来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听我说,老兄,我可以帮你太太打针,可是……你……刘易斯……你得……哦,耶稣基督,刘易斯,这真他妈太惨了!”

看到斯蒂夫哭了起来,刘易斯不免有点惊讶。“是啊。”刘易斯说。同时,在他脑子里,他又看见凯奇正越过草坪跑向公路,他们叫凯奇回来,但凯奇不听——他最近最爱的游戏就是故意从爸妈身边跑开——于是他们开始追凯奇,刘易斯跑得比雷切尔快,可凯奇还是远远跑在他们前头。凯奇在笑,这个游戏就是要跑给爸爸追。刘易斯与凯奇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凯奇正跑下草坪斜坡,就快接近十五号公路的边缘了,刘易斯在心里暗自祈祷,祈祷上帝能让凯奇摔一跤——小孩子跑得快时几乎都会跌倒,因为在七八岁前,人类还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双腿。刘易斯宁愿凯奇跌倒,哪怕跌破鼻子、跌破头,甚至得用针缝合伤口都无所谓,因为刘易斯这时已经能听见大卡车急驶而来的隆隆声,是川流不息来往于班格尔市与巴克港奥林科工厂之间的十轮大卡车。刘易斯放声大叫凯奇,他相信凯奇已经听见他的叫声并试着停下脚步。凯奇似乎明白游戏到此为止,因为只有游戏结束了,爸妈才会这样大声叫他。他试着放慢速度,但这时卡车的吼声已经逼得更近,宛如雷声般笼罩着他。刘易斯用美式足球的擒抱动作拼命向前扑,身影就像三月的飞鹰一样映在温顿太太那片晚冬的雪白草皮上,他相信自己的指尖就要碰到凯奇身上的薄外套了。可是凯奇奔跑的冲力太强,把自己送上了公路。卡车的引擎轰轰作响,卡车的钢架反射着阳光,司机拉响尖锐的汽笛喇叭。那是星期六,三天前的事情。

“我不要紧。”刘易斯对斯蒂夫说,“我该去了。”

斯蒂夫用夹克袖子擦掉眼泪说:“如果你能坚强起来帮助她们,就等于帮你自己。你们三个要一起度过这段悲伤的日子。刘易斯,这是唯一的办法,大家都会这样告诉你的。”

“你说得对。”刘易斯同意道,可是他脑子里还在重演三天前的意外,不同的是,这次他向前扑时多跃了两英尺,抓住了凯奇的外套,于是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东侧灵堂那幕好戏开场时,埃莉正坐在贾德森对面,默不作声且漫无目标地移动着游戏盘上的棋子,她一手捏着骰子,另一手紧抓着凯奇坐雪橇的照片。

斯蒂夫决定让雷切尔下午再去殡葬公司——事后他对这个决定深感懊悔。

那天早上,古德曼就已飞抵班格尔市,住进假日大饭店。还不到中午,雷切尔的父亲就已打来四通电话,但斯蒂夫坚持不让雷切尔接听。古德曼先生说,哪怕斯蒂夫把地狱的看门狗全放出来,也不能阻止他来看他女儿。斯蒂夫对他说:雷切尔在去殡葬公司前,需要先从初期震惊中恢复过来。斯蒂夫还说,他不知道地狱里有没有狗,不过他知道,有位助理医生已经下定决心,在雷切尔公开露面之前,任何人不能踏进克里德家大门。斯蒂夫又说,去灵堂瞻仰遗容后,他非常乐意让亲属前来支持慰问。不过现在,他不许任何人来打扰雷切尔。

古德曼老头气得用意第绪语咒骂,然后掼下话筒;斯蒂夫则等着看古德曼是不是真的会来。等到中午,古德曼并未出现,而雷切尔显然已经好多了,她现在有了时间观念,她到厨房看有没有做三明治的材料时问斯蒂夫,那边事情办完后,亲戚朋友是不是都会到家里来?

斯蒂夫点点头。

冰箱里没有做三明治用的香肠或烤牛肉,冷冻库里有只火鸡,于是雷切尔取出火鸡来解冻。几分钟后,斯蒂夫探头进厨房,只见雷切尔站在水槽前,盯着滴水板上的火鸡啜泣。

“雷切尔?”

她转头对斯蒂夫说:“凯奇喜欢这个,他特别爱吃白火鸡肉,我突然想到,他永远吃不到油丸牌火鸡了。”

斯蒂夫叫雷切尔上楼换衣服,以测试她能不能应付现实——等她穿了一袭黑色衣裙,腰间束了条皮带,手里拿着一个黑皮包下楼来时,斯蒂夫认为她没问题了,贾德森的看法也跟斯蒂夫一样。

斯蒂夫开车送她到镇上,后来他和哈杜站在东侧灵堂外的休息室,一起目送雷切尔走向覆着鲜花的棺材。

“斯蒂夫,事情现在怎么样?”

“他妈的一团糟!”斯蒂夫用低哑的声音说,“不然你以为还能怎么样?”

“他妈的一团糟!”哈杜叹着气说。

其实,这桩麻烦从上午古德曼拒绝与他女婿握手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突然间见到这么多亲戚朋友,让刘易斯稍微走出了事后的震惊状态,逼着他注意外界发生的事情。此时刘易斯已开始进入适应悲伤的阶段,而殡葬公司的人员最善于从身处此一阶段的死者家属身上牟利。

灵堂外摆着几张供人休息抽烟的厚实扶手椅,从外形看,扶手椅仿佛来自英国某个绅士俱乐部。灵堂入口门边放着一个画架,架上有块镶金色花边的黑板,板上贴着“凯奇·威廉·克里德告别仪式”等字。在这幢看来极像舒适老屋的白色房子楼下是棺材陈列室,一支支小照明灯从天花板上往下照着每种材质和款式的棺材。如果你抬头看——刘易斯也这么做了,殡葬公司的人便会严峻地对他皱眉——天花板上好像栖息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动物。

凯奇死后第二天是星期日,贾德森陪刘易斯到这里来选棺材。他们走下楼,应该右转到棺材陈列室,但刘易斯却径自往前面一扇白色活门走去,贾德森和殡葬公司的人同时开口说:“不是那边。”于是刘易斯转身,跟着他们离开那扇仿佛餐馆里通往厨房的活动门。他知道那扇门里有什么,因为他叔叔也开过殡葬公司。

灵堂里整齐地排列着靠背折叠椅——是有软垫、比较贵的那种。前面隔出一块地方放着凯奇的棺材。刘易斯挑选的是美国棺木公司出品、黑檀木制的永恒安息款式,棺材内部有粉红色缎子衬里。殡葬人称赞刘易斯选的棺材很美观,他同时为了没有蓝色缎子衬里的棺材致上歉意。刘易斯回道:他和雷切尔绝对无法辨别这两种有什么不同。殡葬公司的人点头称是,接着又问刘易斯有没有想过如何支付这笔丧葬费?如果还没想过的话,他请刘易斯去他的办公室,他可以向刘易斯介绍目前颇受欢迎的三种付款方式——

刘易斯的脑中这时突然冒出了一个广告明星,他兴高采烈地宣布:我用自行车折价券为我儿子免费兑换了个棺材。

刘易斯自觉像在梦中,他说:“我用万事达卡支付全部费用。”

“好极了。”殡葬公司的人说。

这具棺材不及四英尺长——是迷你棺材,售价六百美金出头。刘易斯心想:棺材一定是放在支架上,周围的花会挡住视线。但刘易斯不愿凑上前看,花的气味几乎让他窒息。

休息室门口摆着一个放着签名簿的架子,架子上拴着一支圆珠笔。殡葬公司的人叫刘易斯守在旁边,以便“接待亲友”。

亲戚朋友应该在簿上签名,并留下住址。刘易斯从来不懂这种习俗用意何在,现在更不会去探问究竟。他猜:也许等丧事办完,这簿子便归他和雷切尔所有。这真是疯狂到家了。他家里有中学和大学的毕业纪念册,也有医学院的纪念册。还有本结婚纪念簿,人造皮封面上印着“我的结婚日”,第一页贴的照片是雷切尔由她母亲帮着在镜子前试戴新娘面纱,最后一页的照片则是旅馆房间门外的两双鞋子。家里还有本埃莉的相簿——刘易斯和雷切尔最近已经开始对常要加贴相片上去感到厌烦——在“我第一次剪发”那页上,粘着一绺婴儿的头发;在“哎哟!”那页上,贴着婴儿时的埃莉一屁股摔倒的照片——真是惹人怜爱。

现在,我们该怎么叫这一本呢?刘易斯麻木地站在那里,静候丧礼开始,心里胡思乱想着:我的死亡簿?丧礼签名簿?我们埋葬凯奇那天?或者庄严一点,叫它家庭死亡事件簿?

刘易斯把簿子合上,也是人造皮封面,但没有印字。

第一位到场的宾客是米西,替他们照顾埃莉和凯奇不下十次的善良的米西。刘易斯发现,自己竟开始回忆维克托·帕斯考死亡的那天晚上,米西把孩子接到她家去;她把孩子带走之后,雷切尔和他先在浴缸里做爱,然后又上床狂欢。

米西一直在哭,见到刘易斯木讷的表情后,她哭得更厉害了。她伸手抚摸着刘易斯,刘易斯则拥抱她,同时心想:这么做应该没错。

米西说她好伤心,一边用手将她的金色头发从苍白的脸上往后拢。多可爱的孩子,刘易斯,我好爱他,我好难过,都是那条可恶的公路,我希望他们把卡车司机在牢里关一辈子,他开得太快了。凯奇好可爱,好讨人喜欢,好聪明,我真不明白上帝为什么要带走凯奇,我们都不明白,我好难过,好伤心啊。

刘易斯抱着米西安慰她。他感觉到米西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她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米西问雷切尔在哪里,刘易斯告诉她雷切尔在家休息。米西说要去看她,并愿意帮忙照顾埃莉。于是刘易斯向米西道谢。

米西走向棺材,她仍在抽噎,同时拿起黑手帕擦着哭红的眼睛。但她刚走开,刘易斯又请她回来。殡葬公司的人(刘易斯始终记不起他的姓名)告诉过刘易斯要请客人在簿子上签名,所以他不得不照办。

神秘的宾客,请签名,刘易斯想道,然后差点忍不住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

是米西悲伤心碎的眼神赶走了笑意。

“米西,请你在这上面签名好吗?”刘易斯问,好像需要解释似的补上一句,“为了雷切尔。”

“好的。”米西说,“可怜的刘易斯,可怜的雷切尔。”这时刘易斯突然预感到米西接下来要说什么,不知为何,刘易斯很怕听到那句话。那句话就像杀手的手枪射出去的大口径子弹,在接下来的九十分钟内,会一次又一次击中刘易斯。而到了下午,当上午的伤口仍在淌血时,他还要再被同样的子弹射击九十分钟。

“刘易斯,感谢上帝他没有受苦。很快就过去了。”

刘易斯想对米西说:是的,很快就过去了——但那样又会惹得米西泪流满面,而刘易斯确实有种恶意的冲动,想把那句话喷在米西脸上——毫无疑问,真是太快了,所以不能开棺让亲友瞻仰遗容。即使我和雷切尔都赞成为死者化妆,打扮得像百货公司的橱窗模特儿。可是我们对凯奇却无从着手。太快了,亲爱的米西,一分钟前他还在公路上,一分钟后他却成了路上的尸体。卡车撞死他,再把他拖了一百多码,相当于一整个足球场的长度。米西,我在后面跟着追,我拼命叫凯奇的名字。我,我是医生,竟然以为凯奇还能活着。我追了十码,地上是他的棒球帽。我追了二十码,看见他的一只星际大战运动鞋;我追了四十码,卡车这时已经翻下公路,货柜翻在林杰家谷仓后面的田野中。米西,在五十码的地方,我找到凯奇的连身裤,内里已经翻了出来。他的另一只运动鞋在七十码远。我又追了一段路,才看到凯奇。

突然间,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灰,一切的一切都在刘易斯眼前消失。他只隐约感觉到签名簿的架子一角触着他的手心,此外一片空虚。

“刘易斯?”是米西的声音,距离十分遥远。

“刘易斯?”声音比较近了,但带着点惊恐。

这个世界又变清楚了。

“你怎么了?”

刘易斯露出微笑。“我还好。”他说,“米西,我没怎么样。”

米西签下戴维·丹德里奇夫妇,又留下地址:老巴克港路六十七号农场。她抬头望望刘易斯,迅速垂下视线,好像觉得凯奇死在她住的这条路上她也有罪。

“刘易斯,保重。”米西低声说。

米西的丈夫随后进来,与刘易斯握手,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话,便跟着米西去瞻仰棺材。制造棺材的地方是俄亥俄州的斯托里村,凯奇既未听过,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继米西夫妇之后又来了许多亲友。队伍慢慢移动,刘易斯与他们一一打招呼、握手、拥抱,还接下他们的眼泪。一会儿工夫,他的衣领和铁灰色西装的袖子上半截就全湿了。鲜花的气味充满灵堂内外,他记得小时候就闻过这种殡葬公司的花香味。刘易斯在心里默数着,致哀的亲友跟他说了三十二次:还好凯奇没受什么苦。说了二十五次:上帝的旨意神秘难测。另外还有十二次:他现在跟天使在一起了。

亲友的话让刘易斯不胜其烦,那些金玉良言不但失去了本来微不足道的意义(就像你如果一直不断复诵自己的名字,你就会对自己名字没有感觉),而且每一句都深深击中了他的要害。岳父岳母出现时,刘易斯已经觉得自己像个无力招架的拳击手。

刘易斯见到岳父母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雷切尔说得没错,古德曼先生的确老多了。他多大年龄?五十八?五十九?但此刻看起来却像有七十岁。谢顶和像可乐瓶一样厚的眼镜让古德曼的外表和以色列总理贝京像得出奇。雷切尔过完感恩节从芝加哥回来时曾告诉刘易斯,她父亲老了,但刘易斯没料到会老成这样。当然,感恩节那时候应该不至于如此,那时候古德曼还未遭丧孙之痛。

多丽·古德曼走在丈夫身边,脸上罩着两三层黑纱,头发染成上流社会年长妇女喜欢的蓝色。她搭着丈夫的手臂,刘易斯只能隔着黑纱瞥见她的泪水。

这时,刘易斯做了个决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不能再记恨往事了。突然间,刘易斯觉得他的精神负担已然太沉重,也许都是那些陈腔滥调的关系。

“欧文,多丽。”刘易斯低声叫唤岳父岳母的名字。“谢谢你们老远赶来。”

刘易斯作势一面要和岳父握手,一面准备拥抱岳母,或同时拥抱他们两人。不管握手也好,拥抱也好,刘易斯第一次觉得眼泪就快夺眶而出。当时刘易斯的确有这荒谬的念头:也许凯奇的死可以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刘易斯觉得自己仿佛置身罗曼史小说中,故事中死亡带来的好处就是能让人们重修旧好。

多丽正要趋前对刘易斯有所表示,也许是准备伸出双手。她说:“哦,刘易斯……”她接下来说的是什么就听不清楚了,因为古德曼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一时间,他们三人形成僵持的场面,除了站在远处角落的殡葬公司人员外,其他人都没注意到。刘易斯双臂半张,欧文与多丽则像婚礼蛋糕上的一对糖偶,僵直地站着不动。

刘易斯看见岳父眼中没有泪水,明亮而且充满憎恨。(刘易斯心想,他以为是我害死了凯奇?)古德曼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着刘易斯,发现刘易斯仍是那个拐骗他女儿,带给他女儿这场灾难的小人……接着,古德曼就要上前来斥责刘易斯。然而,他的目光移向刘易斯左侧——事实上是投向凯奇的棺材时,立刻柔和了下来。

刘易斯仍不放弃友善姿态。“欧文、多丽,我们必须聚一聚。”他说。

“刘易斯……”多丽再度慈祥地说——刘易斯这么认为——但她的话未说完,他们两人就从刘易斯面前走了过去。古德曼不屑一顾地拖着妻子快步走过。他们走近棺材后,古德曼从外衣口袋掏出一顶犹太人的黑色小圆帽。

刘易斯心想:你们还没签名。一股无声的胃酸逆流让他咬紧牙关,忍住胃痛。

上午的仪式终于结束后,刘易斯打电话回家。贾德森接起电话,问他情形如何,刘易斯说一切顺利,他想跟斯蒂夫讲话。

“她如果能自己穿衣打扮,可以让她下午去殡葬公司。”斯蒂夫说,“你同意吗?”

“同意。”刘易斯说。

“刘易斯,你自己怎么样?别敷衍我,说实话——你还好吧?”

“还好。”刘易斯简短地说,“还应付得来。”我让来宾都签了名,除了多丽和欧文之外,他们不肯签。

“那就好。”斯蒂夫说,“嗨,我们一起吃个午餐吧?”

午餐。一起吃午餐。刘易斯没来由地想起青少年时读过的科幻小说——科幻大师罗伯·海莱因、莫里·兰斯特、高登·迪克森等作家写过的小说。埃博森中尉说:夸克星球的人有个奇怪的习俗,每当有儿童死亡,他们就会“一起吃午餐”。我知道这听来怪异而野蛮,但请记住:这个星球尚未地球化。

“好。”刘易斯说,“斯蒂夫,哪家餐馆适合让人在瞻仰遗容的中场休息时间吃饭?”

“放轻松点,刘易斯。”斯蒂夫说。虽然刘易斯语带讽刺,但斯蒂夫好像没有不高兴。在目前这反常的平静中,刘易斯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更能洞察人心,也许这只是幻觉。但他猜斯蒂夫宁可听他突然冒出一句嘲讽之语,也不愿看到他先前失魂落魄的样子。

“别替我担心。”刘易斯对斯蒂夫说,“去班杰明餐馆好吗?”

“好。”斯蒂夫说,“班杰明餐馆见。”

刘易斯是在殡葬公司办公室打的电话,他出来经过灵堂时,人都走光了,只见欧文和多丽坐在最前排,低垂着头。刘易斯觉得他们仿佛会永远坐在那里。

班杰明餐馆是个恰当的地点。班格尔市的午餐时间比较早,到了一点钟左右,餐厅里就几乎没有客人了。贾德森、斯蒂夫和雷切尔都到了,他们点了炸鸡。然后雷切尔去了女厕一趟,但好半天都没出来,斯蒂夫有点紧张,正打算叫个女侍进厕所查看时,雷切尔双眼发愣地走回座位。

刘易斯撕着鸡肉吃,喝了不少啤酒。贾德森与他对饮,但两人只喝酒不讲话。

他们都没吃多少就让侍者把餐点撤了,刘易斯凭借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察觉到那面孔姣好的胖女孩正在心里挣扎,不知要不要过来问他们餐点合不合胃口。但她看见雷切尔哭红的眼睛后,便决定还是少问为妙。喝咖啡时,雷切尔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话,让他们——特别是因为喝多了啤酒而昏昏欲睡的刘易斯——都吃了一惊。雷切尔说:“我要把凯奇的衣服全部捐给救世军。”

“你要捐给救世军?”斯蒂夫隔了片刻才问。

“没错。”雷切尔说,“他的好些衣服都没怎么穿过。所有的连身裤……他的灯芯绒裤……他的衬衫。得到的人一定会很高兴,这些衣服都还很新。当然,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些,那些都……烂了。”

最后两个字痛苦地哽在雷切尔的喉咙里,她企图借喝咖啡打断自己的思绪,可是没用,于是将头埋在掌心哭了起来。

当时的情形很奇怪,所有人的紧张视线都集中在刘易斯身上。他同样用这一整天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女侍都意识到他是餐桌上的焦点,刘易斯看见她停下手边的工作,站在后面放桌巾和餐具的桌边。刘易斯刚开始十分迷惘,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人都在期待他去安慰雷切尔。

刘易斯无能为力。他想安慰雷切尔,他知道这是他的责任,但他没办法。他突然无缘无故想起那只猫,那只该死的猫——啾吉——和那些它咬死的老鼠和乌鸦。刘易斯发现后总是立刻清理掉,从不抱怨,不批评,也不抗议。毕竟那些是他交换来的东西。可是,他也换来了儿子的死吗?

刘易斯盯着自己的手指。他瞧着自己的手指。他看见自己的手指轻轻滑过凯奇的外套后背。突然间,凯奇的夹克不见了,凯奇也不见了。

刘易斯盯着面前的咖啡杯,任凭雷切尔在他身边哭泣而不加安慰。

过了一会儿——就物理时间来看,这段时间可能非常短,但在当下或事后回想起来,这段时间似乎很长——斯蒂夫伸出一只手搂着雷切尔,他以责备并带着怒气的眼光看着刘易斯。刘易斯避开斯蒂夫的眼睛,转向贾德森,可是贾德森却像惭愧般地低着头。刘易斯求助无门。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