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暗淡的晨光自窗户照射进来,科普兰医生坐在办公桌边,正在看一叠作文。他旁边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雪松,枝繁叶茂,树叶是深绿色的,一直延伸向天花板。自从他第一年行医以来,他每年都会在圣诞节这一天举行派对,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前厅的墙壁边摆着一排排长凳和椅子。现烤蛋糕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咖啡闻起来醇香馥郁。波西娅和他一起在办公室,她坐在靠墙的一张长凳上,双手托腮,身体向前倾,几乎对折过来。
“爸爸,你从五点开始就坐在办公桌边了。反正你起来也没有正经事可做,还是去床上躺着吧,等聚会开始再起来。”
科普兰医生伸出舌头,舔舔肥厚的嘴唇。他心中思绪万千,根本没有闲暇去顾及波西娅。她坐在他身边,让他心烦意乱。终于,他气愤地转身看着她。“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人家很担心。”她说,“首先,我太担心我的威利了。”
“威廉?”
“你知道的,他每个礼拜天都给我写信。我呢,礼拜一或礼拜二就能收到信。但上个礼拜他没写。当然了,我用不着担心。威利他一向都是好脾气,人又可爱,我知道他不会有事的。他已经不在监狱里,现在在做苦役犯,他们在亚特兰大北部工作。他在两个礼拜之前的信中提到,他们今天要去做礼拜,他叫我把他的西装和红领带给他寄去。”
“这都是威廉说的。”
“他还写道,B.F.梅森先生也被关在那个监狱。他还碰到了巴斯特·约翰逊,他是威利以前认识的一个男孩。他要我把口琴也寄给他,说是不能吹口琴,他很不开心。我把所有这些东西都给他寄去了,还给他寄了一副西洋跳棋和一个奶油糖霜蛋糕。我真盼着再过几天能收到他的信。”
科普兰医生的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的手无法静止不动。“女儿,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吧。时间不早了,我必须把手头的工作做完。你去厨房吧,看看是不是都准备好了。”
波西娅站起来,强挤出快乐的表情。“五美元奖金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还没确定哪个最好。”他谨慎地说。
他的一个黑人药剂师朋友每年都出五美元做奖金,奖励给作文写得最好的高中生。那个药剂师总是让科普兰医生来评判作文,并在圣诞派对上宣布获胜者。今年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抱负:如何提升黑人种族的社会地位》。只有一篇作文值得考虑。只是这篇作文写得太幼稚,字里行间有欠考虑,若是把奖颁给这篇文章的作者,也就太不明智了。科普兰医生放下眼镜,集中精神,把作文又看了一遍。
现在来说说我的野心。首先,我希望能上塔斯基吉大学,但我无意成为布克·华盛顿或乔治·华盛顿·卡佛那样的人。学成之后,我认为自己所受教育至此已经足够。我希望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以捍卫斯科茨伯勒男孩的那些律师为目标。我只接有色人种起诉白人的案件。每一天,我们的有色人种同胞都受到别人以各种方式和各种手段施加的影响,被迫认为他们是次等人种。事实并非如此。我们是一个正在崛起的种族。我们不能长久地受白人的压迫。我们不能总是劳而无获,将成果拱手于人。
我希望成为摩西那样的人,正是他带领犹太人逃离了压迫者的领土。我想要创立有色人种领袖和学者秘密组织。所有有色人种都将接受这些精挑细选的领导者的指导,准备发动起义。世界上的其他国家若对我们人种所处的困境感兴趣,或是愿意看到美国分裂,自然可以前来帮助我们。所有有色人种都将组织起来,进行革命,最终,有色人种将拿下密西西比河以东和波拖马可河以南的所有疆域。我将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由有色人种领袖和学者秘密组织领导,并禁止向白人发放护照,如果他们进入我们的国家,将享受不到任何合法的权利。
我憎恨白人这个种族,我将不停地努力求索,帮助有色人种,为他们承受的所有痛苦实现复仇。以上就是我的抱负。
科普兰医生感觉热血沸腾。他办公桌上那个钟表的滴答声太响了,牵动了他的神经。这个男孩子满脑子都是这种疯狂的念头,他怎么能把奖颁给他?他该如何决定?
其他作文全都言之无物。现在的年轻人并不会思考。他们只是把心中的抱负写下来,却没有写出题目的后半部分。只有一点还有些意义。那就是在二十五个参赛者中,有九个一上来都写道:“我不愿成为奴仆。”在这句话之后,他们或是希望开飞机,或是想要成为职业拳击手,要不就是想当牧师或舞者。一个女孩只有一个抱负,那就是与穷人交好。
那篇带给他困扰的作文是一个叫郎西·戴维斯的孩子写的。他在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作者的签名前,就知道他的身份了。他与郎西之间闹过一些不愉快。他姐姐在十一岁时就去做女佣,却不幸遭到雇主的强奸,而那个雇主是个中年白人。一年多之后,他出急诊去给郎西诊病。
科普兰医生走到他卧室的文件柜边,所有病人的就诊记录都在里面。他拿出一张标有“丹·戴维斯太太一家”的卡片,他翻看注释,找出了郎西的名字。日期还是四年前。他用墨水较为精心地写下了他的病例:
十三岁,已过青春期。自我阉割未遂。性欲过旺,甲状腺功能亢进患者,在两次出诊期间,虽然只是有轻微痛感,却均吵闹哭泣。健谈,见到露西·戴维斯非常高兴,露西是他的母亲,是个洗衣女工。谈话十分机智,却表现出偏执狂的症状。只是生活环境正常。有观察价值,尽可能提供帮助。
“今年很难评判。”他对波西娅说,“不过,我觉得我只能把奖发给郎西·戴维斯。”
“你决定好了的话,就过来说说礼物的事情吧。”
待分发的派对礼物都在厨房。有很多纸袋装着日用杂货和衣物,上面都有一张红色圣诞卡。想来派对的人都收到了邀请,但真心愿意来的人都过来了一趟,把他们的名字写在(或是请朋友代签)走廊桌上的专用宾客簿里。纸袋都堆在地上,大约有四十个,大小则取决于接受礼物之人的需要。有些礼物只是小包坚果或葡萄干,还有的里面装着勉强才能搬动的大盒子。厨房里堆满了好东西。科普兰医生站在门口,骄傲得连鼻孔都在颤动。
“我觉得你今年干得很出色。大家自然对你都很友善。”
“唉!”他说,“这些东西太少了,根本满足不了需要。”
“行啦,爸爸,你又来这一套!我太了解你了,你现在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但你就是不愿意表现出来。你这人要是不发牢骚就浑身别扭。看看吧,四配克豌豆,二十袋玉米粉,大约十五磅猪肋肉,胭脂鱼,六打鸡蛋,很多粗燕麦粉,好多罐番茄和桃子。我们有苹果,有两打橙子。我们还有衣物,两张床垫,四张毯子。真是太多了!”
“根本不足以解决问题。”
波西娅指指角落里的一个大盒子。“那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那个盒子里装了很多废品:没头的洋娃娃,脏兮兮的花边,还有一张兔皮。科普兰医生仔细检查每一样东西。“千万不要丢掉。每一样东西都有用处。这些都是我的顾客捐赠的礼物,他们没有更好的东西可捐。我以后再想想看怎么把它们派上用场吧。”
“那你来看看这些盒子和袋子吧,我好把它们绑起来。厨房里没有空地方。他们很快就要来吃茶点了。我要把礼物都放在后门台阶和院子里。”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今天会是个晴朗的日子,只是极为寒冷。厨房里弥漫着各种醇美的香气。火炉上有一洗碗盆的咖啡,糖霜蛋糕摆满了一个橱柜架子。
“没一样是白人给的。全是有色人种送来的。”
“不是的。”科普兰医生道,“这么说可不对。辛格先生捐赠了一张十二美元的支票,用来买煤。我今天也邀请了他。”
“老天!”波西娅说,“十二美元!”
“我觉得应该邀请他来的。他跟其他高加索人种不一样。”
“你说得对。”波西娅说,“但我总是想起我的威利。我真希望他今天也能来参加派对。我也希望能收到他的信。我老惦记着这件事。算了!不要说了,赶快准备吧,派对就快开始了。”
时间还是很富余的。科普兰医生精心梳洗一番,换好衣服。他还练习了一会儿宾客到齐后他要讲的话。只是他满心期待,又很紧张,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十点的时候,第一批客人来了,又过了半个钟头,所有客人都到齐了。
“祝大家圣诞快乐!”邮递员约翰·罗伯斯说。他兴高采烈地在拥挤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还用一块白色丝绸手帕擦脸。
“节日快乐!”
房子的前半部分挤满了人。客人挡住大门,三五成群地站在前门廊和院子里。没人推挤,也没人表现无礼;人虽然多,却秩序井然。朋友们见了面,互相打招呼,陌生人则各自引荐,相互击掌。孩子们和年轻人聚在一起,向屋后的厨房走去。
“圣诞礼物!”
科普兰医生站在前厅中间的圣诞树旁。他有些头昏目眩。他迷迷糊糊地和人握手、打招呼。人们把礼物塞进他的手里,有的精心系着丝带,还有的用报纸裹着。他都找不到地方来放礼物了。空气越来越污浊,人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人的脸不断在他周围一带而过,他连一个都认不出来。他渐渐地恢复了镇定。他找了个地方,将怀中的礼物放下。头昏的感觉减弱了些,他能把屋里看得更清楚了。他调整一下眼镜,看着周围。
“圣诞快乐!圣诞快乐!”说话的人是药剂师马歇尔·尼克尔斯,他身着燕尾外套,正在和开垃圾车的女婿说话。有两个来自其他教会的执事。海伯伊穿了一套过分花哨的格子西装,周旋于人群中。身材魁梧的年轻花花公子们向身着色彩亮丽长裙的姑娘们鞠躬。有几个母亲在照看孩子,老人很是悠闲,把痰吐进手帕。房间里暖意融融,交谈声不绝于耳。
辛格先生站在门口。很多人都盯着他看。科普兰医生不记得他有没有和他打过招呼。哑巴一个人站在那儿。看他的脸,就会让人想到斯宾诺莎的画像。他的长相有几分像犹太人。看到他真好。
门窗都开着。风刮进屋内,炉火被吹得噼里啪啦响。人们安静下来。座位上都坐满了人,年轻人一排排坐在地上。走廊、门廊甚至是院子里,都挤满了沉默的宾客。现在该由他讲话了,可是,他要说什么来着?他一下子就慌了,喉咙发紧。房间里的人都在等待。约翰·罗伯斯打了个手势,人们顿时不再说话。
“我的同胞们。”科普兰医生茫然地说。他说完停顿了一下,随即,他要说的话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中。
“十九年来,我们一直在这个房间里相聚,庆祝圣诞节。我们的同胞第一次听说耶稣·基督诞生之际,仍处在黑暗的时代。当时,在这个镇里的法院广场上,我们的同胞被卖做奴隶。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听过、讲过无数次耶稣的生平故事,多到我们都已无法记清。因此,我们今天来讲一个不同的故事。”
“一百二十年前,有一个人出生在一个叫德国的国家,这个国家在遥远的大西洋彼岸。那个人与耶稣一样通情达理。但是,他的思想无关天国或亡者的来世。他的使命是为生者谋福利。为了不停劳作、受苦直到死去的大众。为了在家替人洗衣、给人帮厨、采摘棉花、在工厂的炽热染缸边工作的人们。他的使命是为了我们,这个人名叫卡尔·马克思。”
“卡尔·马克思是一个智者。他做研究,努力工作,并且了解他周围的世界。他说过,这个世界划分为两类,一类是穷人,另一类是富人。每个富人都有一千个穷人为他工作,这个富人就会变得越来越富有。他并不是按照黑人、白人或中国人来划分这个世界,在卡尔·马克思看来,作为无数穷人中的一员,或是作为少数富人中的一员,比这个人的肤色更为重要。卡尔·马克思终生致力于实现人人平等,以平均分配世界中的巨大财富为己任,消除贫富差距,让每个人都享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份。‘各尽所能,按需分配’是卡尔·马克思留给我们的神圣教诲之一。”
走廊里有人怯生生地挥挥一只发黄且布满皱纹的手。“这个人就是《圣经》里的马克吗?”
科普兰医生解释了一下。他把这两个名字分别拼写出来,还提到了相关的日期。“还有问题吗?我希望你们都能自由地展开讨论。”
“马克思先生是基督徒吗?”牧师问道。
“他相信人类具有神圣的灵魂。”
“他是个白人吗?”
“是的。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白人。他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类于我并不陌生。’他认为他自己是全人类的兄弟。”
科普兰医生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周围的人都在等待。
“房地产,以及我们在商店里买到的物品,有何价值?价值只取决于一点,那就是制造或修建这件商品花费的人工。为什么砖房比卷心菜贵?因为要很多人一起工作,才能建造一栋砖房。有人制造砖块,有人制作灰浆,有人伐木去做地板。有人使建造砖房成为可能。有人将建筑材料运到建筑现场。有人制造出手推车和卡车,才能把建筑材料运到现场。最后,还要有建筑工人来建造这栋砖房。一栋砖房要建造完成,需要很多很多人付出劳动,而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自家的后院种出卷心菜。砖房比卷心菜贵,是因为它耗费了更多的人工。所以,如果有人要买这栋砖房,就得为建造砖房花费的人力付账。但是,是谁赚了钱呢?利润流到了谁的口袋里?并不是做上述这些工作的人,而是控制他们的老板。如果进一步研究,就会发现,这些老板的上面还有老板,老板还有老板,因此,掌控工作的人,让商品值钱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我说的这些,你们明白吗?”
“明白!”
但他们真的明白吗?他重新讲了一遍。这次,众人开始提问。
“但制作砖块的黏土不也是要花钱的吗?租土地种庄稼不也是要花钱的吗?”
“问得好。”科普兰医生说,“土地,黏土,木料——这些东西都是自然资源。自然资源不是人制造出来的,人只是开发自然资源,利用它们来工作。因此,有人拥有这些自然资源吗?人怎么能拥有种庄稼所需的土地、空间、阳光和雨水呢?人怎么能说这些东西是他的,并拒绝和别人分享呢?因此,马克思说,自然资源应该属于每一个人,而不是划分成一点一点的,应该根据每个人的工作能力,由所有人一起使用。打个比方吧。一个人死了,把他的骡子留给他的四个儿子。几个儿子不愿意把骡子切成四块,每个人拿一块。那么,那头骡子就属于他们四个人,他们都可以用那头骡子来干活。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关于自然资源的所有权,不应该由一群富人占有,而是属于全世界的所有劳动者。”
“在座的各位都没有私人房产。我们中的一两个人或许拥有居住的房子,或者有一两块闲钱,而这些都只是直接用来维持生命的东西。我们所有的只是我们的身体。我们每天都在出卖我们的身体。我们早晨出门上班,工作一整天,就是在出卖身体。我们被迫以任何价格、在任何时间、为了任何目的而出卖身体。我们被迫出卖身体,是为了吃饱饭,活下去。我们出卖身体赚取的收入只能让我们有力气继续劳动,为他人赚取利益。现而今,我们不会被拉到法院广场的高台上当奴隶卖掉。但我们被迫在我们活着的每时每刻出卖我们的体力、时间、灵魂。我们被从一种奴隶制中解脱出来,却又陷入了另一种奴隶制。这就是自由?我们是自由的人吗?”
一个深沉的声音在前院响起。“听听,这才是真正的真理!”
“这就是现实!”
“不是只有我们深陷在这种奴隶制中。全世界中有无数人都深陷于此,他们肤色不同,种族不同,信仰不同。我们必须记住这一点。我们的很多同胞都憎恨贫穷的白人,他们也憎恨我们。镇里有很多人住在河边,他们在工厂里工作,几乎与我们一样一贫如洗。这样的恨意极危险,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们必须记住卡尔·马克思的话,通过他的教诲来寻找真理。我们应该因贫穷这一不公凝聚起来,而不是分裂。我们必须记住,是我们付出辛劳,才让这世上的东西有价值。我们必须把卡尔·马克思说过的真理记在心中,永志不忘。
“但是,我的同胞!在座的黑人同胞们,我们还肩负着一个独一无二的使命。我们心中有着真正强烈的使命,如果我们未能完成使命,就将永远迷失。那让我们来看看,这个特殊使命的本质吧。”
科普兰医生松松衬衫衣领,缓解喉咙中的窒息感。他心中那份悲伤的爱太沉重了。他看看周围沉默不语的宾客。他们都在等待。站在院子和门廊里的人也都不说话,与房间里的人一样专心。一位听力不好使的老人向前探身,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好听得更真切些。一个女人让孩子吃安抚奶嘴,免得他继续哭闹。辛格先生站在门口,神情专注。大部分年轻人都坐在地板上。郎西·戴维斯就在其中。那孩子有些紧张,嘴唇都泛白了。他紧紧地用双臂圈住膝盖,年轻的脸孔表情沉郁。房间里的人都瞪大眼睛,流露出对真理如饥似渴的眼神。
“今天,我们要把五美元现金大奖颁发给作文写得最好的高中生。我们出的题目是《我的抱负:如何提升黑人种族的社会地位》。今年的获奖者是郎西·戴维斯。”科普兰医生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这个奖的价值不在于奖金的多少,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神圣信任。”
郎西尴尬地站起来,表情凝重,嘴唇颤抖。他鞠了一躬,接过奖金。“是否需要我把作文读一遍?”
“不用了。”科普兰医生说,“但我希望你这个礼拜能来一趟,我们谈谈。”
“好的,先生。”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
“‘我不愿成为奴仆。’我在很多篇作文中都看到了这个心愿。奴仆?我们一千个人中只有一个可以获准从事有意义的工作。我们所做的不是真正的工作!我们也不是在服务!”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不自在的笑声。
“听着!我们五个人中有一个在修建公路,或是在这座城市里疏通下水道,要不就是在锯木厂或农场里干活。我们五分之一的人根本找不到活计。但剩下的五分之三呢,他们都在做什么,这可是一大部分人啊。我们很多人在给别人做饭,那些人连他们自己吃的食物都不会做。很多人做了一辈子花匠,只为了让一两个人获得乐趣。我们很多人在精美的房子里,给地板打蜡,把地板擦得滑溜溜的。我们为有钱人开车,那些人都很懒,不愿意自己开车。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做数以千计这种对任何人都毫无用途的工作。我们付出辛劳,但我们的劳动都白费了。这是服务吗?不,这是奴役。
“我们付出辛劳,但我们的劳动都白费了。我们做的事毫无意义。今早在座的学生们都是我们这个种族中为数不多的幸运儿。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被允许去学校读书。很多年轻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们被剥夺了神圣的学习和智慧。
“‘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贫穷是什么滋味。这是极大的不公。但是,有一个不公比这还要严重,那就是被剥夺了按能力工作的权利。只能一辈子做一无所用的工作,被剥夺服务的机会。剥夺我们的思想和灵魂,比夺走我们的金钱更为残忍。
“今早在座的一些年轻人或许很想成为教师、护士或是种族领袖。但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遭到了剥削。你们只能出卖自己,做一些毫无用处的工作,借此为生。你们遭遇挫败。你们想成为化学家,却只能去采摘棉花。你们想当作家,却连读写都无法学习。你们想成为教师,却只能在烫衣板边蹉跎,成为毫无用处的奴仆。我们在政府中没有代表。我们没有投票权。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国家里,我们是最受压迫的人。我们没有发言权。我们的舌头因为毫无用处,在我们的嘴里腐烂了。我们的心空空荡荡,我们失去了力量,不能去完成我们的使命。
“黑人同胞们!我们拥有丰富的思想和灵魂。我们提供了最珍贵的礼物。但我们的贡献却遭到了蔑视和嘲笑。我们的礼物被践踏在泥浆之中,贱如草芥。我们被迫去做毫无用处的工作,牲畜干的活都比我们的更有价值。黑人同胞们!我们必须崛起,团结起来!我们必须获得自由!”
房间里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兴奋的情绪在蔓延。科普兰医生咳嗽一声,紧握拳头。他感觉自己越变越大,像是成为了一个巨人。积聚在他心中的强烈爱意像是将他的胸口变成了发电机,他很想大喊,好让全镇都听到他的声音。他很想跪在地板上,用洪亮的声音大喊。房间里充满了呻吟和呐喊。
“救救我们!”
“全能的主啊!带领我们穿过这片死亡的荒野。”
“哈里路亚!主啊,快来拯救我们吧!”
他努力控制自己。他拼尽全力,终于,他恢复了平静。他压下内心中想要呐喊的冲动,寻找真实有力的声音。
“注意!”他喊道,“我们要自救。不是通过哀伤的祈祷。不是通过懒惰和酗酒。不是通过肉体的愉悦和无知。不是通过逆来顺受和谦恭。我们要用骄傲来自救。我们要用尊严来自救。我们要变得更坚强。我们必须积蓄能量,实现真正的使命。”
他忽然停下,把身体挺得笔直。“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通过一己之力,体现了卡尔·马克思的第一训言。参加聚会的每一个人都事先送来了礼物。你们很多人放弃了自己的舒适,好使他人能过得好一点。你们都尽己所能做了贡献,并不在乎别人回馈给你的礼物价值多少。与人分享于我们而言是很自然的事。我们早就意识到施比受更有福。卡尔·马克思的话长存于我们心中:‘各尽所能,按需分配。’”
科普兰医生沉默了良久,像是已经讲完了。跟着,他继续说道:“我们身负使命,要带着力量和尊严,去过卑微的生活。我们必须坚强而骄傲,因为我们知道人类思想和灵魂的价值。我们必须教导我们的孩子。我们必须牺牲,好使他们得到神圣的学习和智慧。我们总有一天会获得成功。届时,我们丰富的思想和智慧不会遭到蔑视和嘲讽,我们将得到允许去服务,届时,我们付出辛劳,但我们的劳动不会白白浪费。我们的使命就是带着力量和坚定的信念,等待那一天的来临。”
他说完了。人们鼓起掌来,用脚跺着地板和外面坚硬的冬日地面。热腾腾的浓咖啡香气从厨房飘散出来。约翰·罗伯斯叫卡片上写的名字,将礼物派发出去。波西娅用勺子从火炉上的洗碟盆中把咖啡舀出来,马歇尔·尼克尔斯把一块块蛋糕分给众人。科普兰医生游走于宾客之间,总有几个人围在他身边。
有人摸摸他的手肘。“你家巴迪的名字就是按照那个人的名字起的?”他答是的。郎西·戴维斯追着他问了很多问题;他对所有问题的答案都是“是的”。他太快乐,像是醉了一般。教化、规劝他的同胞,向他的同胞解释真理,让他们真正理解,这一切都令他陶醉。这是最妙的。说出真理,同时别人将他的真理听了进去,感觉真好。
“派对太好了,我们真开心。”
他站在前厅送别客人,一次次地和别人握手。他重重地靠在墙上,他累坏了,只有眼睛还能动。
“我很感激。”
辛格先生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真是个大好人。他是一个拥有非凡智慧和真知灼见的白人。他并不卑鄙傲慢。所有人都走了,他却留到最后。他一直在等,似乎是在等待最后的箴言。
科普兰医生把手放在喉咙上,他的喉头很疼。“我们最需要的,”他嘶哑地说,“就是教师,还有领袖。我们需要有人将我们团结起来,引导我们。”
欢庆过后,此刻房间显得有些荒凉,乱糟糟的。整栋房子里都很冷。波西娅正在厨房里洗杯子。圣诞树上的银色雪花装饰掉在地上,被人们踩来踩去,两个装饰品都坏了。
他很累,但满心欢愉,内心狂热,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从卧室开始,他逐一整理起所有的房间。文件柜最高处有一张卡片眼瞅着就要掉下来了,那是郎西·戴维斯的病例记录。他想要对他说的话渐渐在他心里形成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些话说出来,憋着不说实在令他心里难安。那个男孩表情沉郁,充满了感性,他无法将他的脸从心里抹去。他打开档案柜最上面的抽屉,把卡片放好。A、B、C……他紧张地用拇指翻动字母签。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他自己的名字上:本尼迪克特·玛迪·科普兰。
这个文件夹里有几张肺部 X 光片和简短的病例。他把 X光片举到灯光下。他的左肺上侧有一块星星形状的钙化痕迹,下面有一大片阴影,右肺也是如此。科普兰医生很快就把X光片放回文件夹,只把他为自己写的简短病例握在手中。上面的字大而潦草,他几乎都认不出来。“1920 年,淋巴腺钙化,明显增厚。病灶得到了控制,功能恢复。1937 年,病灶复发,X光显示……”他不能再读病例了。一开始,他是分辨不出字迹,等他看懂了,却觉得读来毫无意义。最后只有一句话:“预后:无从得知。”
昔日那种邪恶的暴力感觉又一次向他袭来。他俯下身,打开文件柜底部的抽屉。那里面有一叠乱七八糟的信。一部分是有色人种协进会寄来的。有一封信是黛西寄来的,都发黄了。有张字条是汉密尔顿写的,找他借一美元五十美分。他在找什么呢?他在抽屉里翻来翻去,终于僵硬地站起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这些时间算是浪费了。
波西娅在餐桌边削土豆皮。她弯腰坐着,看来很忧伤。
“把肩膀挺直了。”他愤怒地说,“别再没精打采的了。你一会儿闷闷不乐,一会儿又很兴奋,我都看不下去了。”
“我只是在想威利。”她说,“再过三天我就能收到信了。但他没理由叫我担心。他不是那种男孩子。而且,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耐心点吧,女儿。”
“不耐心也不行吧。”
“我去出诊了,不过我很快就回来。”
“好吧。”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
中午的阳光明亮刺目,天气清冷异常,他的快乐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想起了病人的病。形成溃疡的肾脏、脊膜炎、脊柱结核。他从汽车后座拿起曲柄。一般来说,他都会喊过路的黑人帮他转动曲柄发动引擎。他的同胞总是乐于帮忙和服务。但今天他亲自安好手柄,起劲儿地转动起来。他用外套袖子擦去脸上的汗水,匆匆坐在方向盘前面,驱车上路。
他今天说了这么多,别人能理解多少呢?有多少话有价值呢?他回想着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似乎逐渐消失了,失去了影响力。他不曾宣之于口的话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那些话涌到他的唇边,令他心中难安。他那些受苦受难的同胞的脸孔在他眼前一一闪现,数量越来越多。他开车沿街缓行,愤怒不安的爱在他心中翻腾。